去做你想做的事,过你自己的人生。

【花亦山/步凌】忆相逢(下)

*字数约1w4,请自行安排阅读时间。

*OOC预警:温和的凌晏如&精神不稳定的步夜。

以下↓↓↓






裴主簿看凌晏如去了又来,面色不虞,身后也没跟着人,下意识便认为步夜是生病了。实际上,步夜身体康健,又算半个医者,对自己情况的掌握细致精准,风寒发热都是鲜少有之。然而他初来大理寺之时的状态实是吓人,裴主簿恰好出门遇上他,还以为自己脚边躺了个死人,忙不迭把他搬进房里,又把正在翻阅医书的葛大夫拖出来,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可犹豫半分。

正是由于第一次见面过于具有冲击力,裴主簿总担心步夜身体,又知道他个性隐忍,更是私下完全笃信了他体虚,步夜对此也只能苦笑——其实他当时只是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人扒拉。

裴主簿是大理寺最好说话的人,而葛大夫许是凌晏如外最不好说话的人。正确来说,应当叫他“葛仵作”,但大理寺缺胳膊断腿的不多,小伤小病的人不少,他又是大理寺除了后来的步夜外唯一一位懂医术的,因此差役受伤常去找他看诊,一来二去也成了大夫。

葛大夫当然会接待病人,但他会臭着脸,用苦大仇深的表情处理伤口,然后用最猛的药和最痛的手法。大理寺不得喧哗,因而病人也不得喊叫,只能在葛大夫的手下憋出泡泪,委屈得很又无处发泄。若是叫出声来,则有被凌晏如喊去问话的风险:大部分情况下不会受罚,但在凌晏如那刀割般目光下多待一刻,都好像砧板上临死的鱼,刀不会落下,却总觉得它会落下,此种煎熬才是难耐。

“痛才能长记性。”葛大夫冷冷的,“想不痛也行,死人就不会疼了。”

医者仁心,葛仵作自是半个字也不符,他只要治愈的结果,过程如何苦痛都无所谓,毕竟于他而言,少些伤员还有利于他研究死人。

 

葛大夫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步夜,伸出手覆在他额头上,又把着他手腕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将他上衣脱去,看到一个包扎潦草,甚至因为裴主簿着急忙慌的搬运而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他默默比照,发现这个伤口的位置极靠近心口,刺得不算很深,但也十分危险;仔细检查伤口则可看出已经被处理过,采取了有效止血措施,却没有经过合理消毒,伤口早就发炎。能够将这块皮肉伤口处理得如此完美的人,是不可能忘记收尾的消炎步骤的;若是找的医者来处理,更不会出现这种失误。

他心念一转,将这伤口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裴主簿紧张地看着葛大夫动作,不时用毛巾擦去步夜额上的汗珠,却见葛大夫端详完伤口起身,拿起药箱就要离开。

“哎呀你做什么!这人命关天的事情马虎不得啊!”裴主簿扔了毛巾,拽住葛大夫的胳膊。

葛大夫看面前人焦急担忧,面上浮起个冷笑:“他自己不想活,为什么要救他?裴主簿,我劝你把他扔回去,他来大理寺必然不安好心,不然怎么偏偏在你出门的时候倒在你脚边?”

裴主簿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到一个声音。

“救他。”凌晏如从门外进来,对床上死生不知的人只是淡淡看了眼,“听他自己说,来大理寺做什么。”

葛大夫撇嘴,也只得应下。

 

步夜早想到自己弄的假象瞒不过人,却也没想到堪堪转醒看到的就是如瀑华发,自己也好端端躺在床上。凌晏如坐在床沿,在腿上摊开的书上写批注,他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被来自胸口的疼痛逼得躺回去,尖锐刺痛柴刀般劈开脑子,刚清醒的神智又混沌起来。

“醒了?醒了那就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大理寺?”

凌晏如把书放在床头,转过来盯着他的双眼。

在这对紫色瞳孔之下,很难说出糊弄的话,何况步夜本就打算开诚布公,用他还剩下的所有东西赌一个机会。但是他显然忽略了伤口的严重程度,几乎是说两句话他就要喘口气歇息……他已经不确定,这是他放任伤口发炎的报应,还是又有谁对伤口做了什么。

凌晏如托着碗,勺子抵住步夜的下唇,步夜用上唇碰了碰水,是温热的,他又抬眼看凌晏如,发现凌晏如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他并不是大理寺卿,他面前这个也不是妄图混入大理寺的可疑分子。

就着凌晏如给他喂的水,步夜终于讲完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失去房子的某人又亲手把新房烧毁的故事。而自开始到结束,凌晏如都未置一词,他沉默一会儿,只说:“大理寺虽不是什么击鼓鸣冤之地,却也不需要人把性命作敲门砖。”

“好好休息,如果无聊,可以看看那本书。”

步夜目送凌晏如离开,目光移到床头,发现那是本《诗词集注》。

世家案隐情是他从暗斋人口中套的,暗斋动向是他用谢家把柄骗的,想来足以让凌晏如认识到情报与他的价值。他看看胸口已被完整包扎的伤口想,用一刀换这些也算是值得。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十几年的光阴被他自己扔进了背后深不见底的悬崖,到底是否值得,他现下也不过是在向自己单薄地强调。

步夜翻开《诗词集注》,夹着一支笔的地方端是首诗,而凌晏如的笔迹停留在最后两句上:“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纤细有力的字则在一旁缀下:“沉舟病树何辜,千帆万木堪笑,枯荣流转,一粟沧海沉浮”。

大多数人对于凌晏如的印象停留在“连中三元的天才”与“政治抱负不凡的新锐”,亦有不少他本人不好相与的传闻,步夜对他的了解也只到这个地步,未曾想初次见面这一认知便被颠覆了——他猜测凌晏如的举动只是单纯为了问清他的来历与目的,但是他仍然抑制不住丝丝缕缕的微妙情绪。

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毫无负担地,接受一个人的好意,虽然是因为他手中空无一物,虽然这好意极为微末。

 

门外无人把守,步夜甚至没有被限制行动,不过他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他出门,连着两日都是在床上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有混乱的场景:大火,大雪,街角的冷圆子,屋檐下的新燕窝,井水里浸着的西瓜……然后就是高热,神经像是被热度熔断了,烧得他恍惚。

有人把他摇醒了,勉强睁开眼睛,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起来,换药。”葛大夫从药箱里拿出纱布,“怎么样,伤口发炎好受吗,小子?”

葛大夫转过身来,朝步夜笑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很是幸灾乐祸。

“鄙人葛温茂,大理寺的仵作。”

“……谢谢。”

葛大夫微微睁大了眼,不知道这小子是傻还是会审时度势:他确实故意拖着病情,把握着度再来“施以援手”,对此生气不满再正常不过;而这小子却选择了道谢。

“你应该谢的不是我。”

拆纱布的动作麻利迅速,用湿布擦去多余药粉后敷上新的,再将新纱布裹上去。

“你要谢的是凌大人。”

“如果他不打算留下你,我就不会再管你,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一个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又有什么救治的价值?”

“他和我说了你的身世……”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凌大人要我带着你做事,我没法拒绝。”

步夜睁大了眼睛看着葛大夫。

“你身份不明不白,这样做才不会引人怀疑。你以后有不懂的,尽可以去问裴主簿,呃,问凌大人或许也可以。”

“好好休息吧小子,大理寺不养闲人。”

服下清热的药之后,屋子里燃起淡淡檀香,药物与熏香的双重作用下,步夜沉沉睡去。摆脱热度的梦境平和安详了许多,他久违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高大的男人从背后圈住他,教他识别桌上的一棵棵草药,温柔地抚摸他发梢,说他将来会悬壶济世。只是希冀罢了,现实总会阴差阳错产生偏差,他救不了家人,也救不了自己;现在有月光从空中照下来,他却想抓住幽冥水底的这一缕。

 


凌晏如语焉不详,只说步夜今日身体不适,自己已批了他的假在家休息,面对裴主簿殷殷关切,仍然是三缄其口。他问裴主簿要了前几日步夜查案随行之人的名单,花去半个时辰问清案件细节,又差裴主簿将昨夜步夜整理出来的文书全部打包起来带走,再次匆匆离开大理寺。

“凌大人又去步少卿家里了。”葛大夫不知何时纡尊降贵出现在他身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腐烂尸臭,裴主簿对此见怪不怪,何况对方的话已经攫走他全部的注意。

“又?”

“你不知道?”葛大夫冷淡的眼珠转过来,其中满溢着促狭的笑意,“因为步少卿总把公文带回家批,凌大人就经常去,交流工作。”

裴主簿主动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微妙的语气停顿:“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

“你要是经常被要求补充报告并且呈到大人们手里,你也会知道。”

葛大夫转了个身,继续去研究今天送来的尸体。他在拐进殓房前喝了口茶,裴主簿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手中的茶壶上,里面装的是花家少主送来的特级小叶苦丁——如果他不知道有双摸过尸体的手套碰过把手,或许还可以毫无芥蒂地喝茶,但现在他做不到了。不仅如此,他还打算待会儿将茶壶彻底洗一遍。

葛大夫注意到他,朝他笑了笑,说:“我觉得碧螺春比较好喝,反正今日步少卿不在,我们没必要非得迁就他们两位。”

裴主簿恍然大悟,并决定和厨房说今天不要再做麻婆豆腐、毛血旺和剁椒鱼头了;也不要苦瓜酿肉和清炒莴苣叶……他真是受够了这两位口味上的癖好。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要看懂案件文书是困难的,更不必说撰写。

步夜坐在凌晏如旁边,书桌前狭窄的空间让他们膝盖顶着膝盖,凌晏如拿着他“自己”写的文书,从头开始教他,将条目列得清清楚楚,并在另一张纸上记下框架。他讲得很细致,速度也很慢,语气轻柔,像一汪清水般拥抱着人荡漾。

如果凌晏如不是在讲完之后立刻让步夜把没写完的文书补完的话,他会认为凌晏如是位非常好的先生。凌晏如看着少年明显难为的表情,说:“不确定的地方就来问我,什么都可以……你不用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中间他轻轻喟叹了一下,用一种哄小孩的方式在说话——他对于自己看着冰冷不近人情有自知之明,花家少主那种头回见他就敢牵他手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手头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尾声,之前步夜去金兰是为了把在逃的犯人押回来,而在他回来的路上那位犯人供出了他上头的另外一位,步夜已经让人前去抓捕。拐卖小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孩子可能被送到贫穷的地方做苦工,也可能被卖到富贵人家做奴隶,总之,他们的命不会再属于鲜活的自己。这个犯罪团伙并不大,因此容易在各地流窜,如果不是这次将主意打到了偶然与家仆走散的世家子弟身上,这些大约甚至不会被上报到大理寺。但是,也仅仅是这一个人的案子进入了尾声,要将这个团伙连根拔起,势必要追究过去犯下的罪,这将是场漫长的战争。

步夜将文书整理起来,捋一遍陌生而熟悉的报告,然后从层层叠叠的纸张里看到张字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大致说的是团伙仍有逍遥法外者,真正的枭首也从未露面,有可能与暗斋有关。业已坐到步夜对面去的凌晏如意识到他不自然的凝固,随口问他怎么了,目光甚至没有从手下的字上移走。

“暗斋……”

凌晏如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明天能去大理寺看看吗?”

“不能。”

“为什么?!”

凌晏如观察着步夜的表情:少年在听到他的拒绝之时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地顶撞上司,因为看到了“暗斋”两个字。他觉得新鲜。步夜的情绪波动往往小得难以捕捉,即使从初见时他就知道步夜来大理寺便是为了暗斋,也从未见过他对这个词有这么大的应激反应。诚然他一直猜想步夜心有郁结,但他很难对下属进行直白的关心:且不论会不会被糊弄过去,关键在于,他已经失去这种能力。他太习惯强硬地安排好所有,兀自替被庇护者解决问题,只因他敏锐目光总能摸清他们的思绪;暗斋是不同的,这是他暂时束手无策的领域,而他也尚未能猜全步夜的思想。

如今少年的情态再度证明他的猜测:步夜的梦魇,家,友情,背叛,暗斋,他的大半个人生,永远盘桓在他心上。

“因为你还不够格。”他在心里感到怜悯,说的话却不留情。

步夜张张嘴,却发现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语,他确实什么都不了解。

这时,黑猫从睡眠中醒来,跳上桌子就往凌晏如怀里拱。步夜紧张地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只见它安然地坐在凌晏如腿上,爪子捞起他腰间的玉佩举起来玩,而凌晏如仍然不动如山地看文书,微妙的变化仅在于这一场景将方才的气氛完全柔和下来。

步夜眼神暗了暗,兢兢业业钻研那份未写完的报告。

“你知道它是哪来的吗?”凌晏如捏捏黑猫的耳朵,“不如猜猜?”

“……”

步夜觉得这应当是某位女子养的宠物,但是他府上只有侍女,侍女养的猫不可能在他房间睡大觉,还钻到凌晏如怀中玩耍;而他自己,既不喜欢这种活泼粘人的小东西,也没有心情豢养脆弱又麻烦的生物。

“它跟着你回的步府,然后你收养了它。”凌晏如搁下笔,沿着绒毛从猫咪的头抚到脊背,温热触感令他手掌多停留了几秒,“你不如思考一下:为什么一只被抛弃,和同类撕咬,被小孩拳打脚踢的猫,会信任你并跟着你回家。”

凌晏如看着他,紫色瞳孔中映出他疑惑的面孔,于是凌晏如接着说:“经历了背叛和孤独的猫还能够被驯养吗?”

依照常识和逻辑推断,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然而现实也不总是符合常识。凌晏如好心情地又摸了一把黑猫,安心地揣着这个小暖炉继续看文书,仿佛他刚才说的话只是水上泛起的一阵涟漪,丝毫不在意它在少年心中掀起如何的波涛。

 

安静的氛围被咕噜噜的声音打破。

步夜窘迫地发现那是他肚子发出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从早上到正午他都没有食用任何东西,又伏在案边写了一个时辰的文书,饥饿并不是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是,凌晏如听到他肚子的叫声之后,问他是不是饿了,他说是(尽管并不愿意承认),于是凌晏如就站起身来,问吃面可以吗。步夜好像脑子停止运作了一般机械地回答可以,直到对方半个身子离开门时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跟着凌晏如一路走到自家厨房,看他熟稔地从柜子里拿出晒干的面团,又皱着眉逡巡了一圈灶台上摆着的食材,选中青菜和蘑菇,随意地洗完菜,拿起刀准备切菜。

被这过于具有冲击力的场面弄得再一次停止思考的步夜急忙跑到凌晏如身边,说:“我自己来吧。”他不敢吃当朝首辅给他做的饭,大抵连这些饭食都是不真实的。

凌晏如停下了手,放下了刀,转而用一种纯然疑惑的目光看着步夜的眼睛,他说:“你会做饭?”

“当然。”他怎么可能不会。

接下来凌晏如的神情转向了笑,只不过那双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

“你之前说你完全不会,并且就在这里,”凌晏如足尖点地,“摔了三只碗,还切到了手,最后又被锅烫出了水泡。”低沉的声音冒着寒气。

步夜本人自然对这些都毫无记忆,想也知道是未来那个他做的,而这全都是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那么,那个步夜这么做的原因昭然若揭。他对此毫无歉疚,甚至在内心进行感到认同与佩服,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惊讶的样子以期对面的上司放过无辜的自己——骗内阁首辅兼大理寺卿给自己做饭,他大约是大景第一人;这甚至可以算个长期饭票,虽然他不确定未来他俩是不是总是在一块工作到废寝忘食。

凌晏如则直立在那里欲言又止。他实在很难对小孩子生气,何况眼前人并非那个罪魁,即使是大理寺抓人也得讲究罪责相应,他又怎么可能对这种小小玩笑大发脾气——因此他只是甩了下袖子走出厨房。

他没注意到黑猫跟着他们来了,在他离开后坐在地上和步夜对视。

步夜站在那里,突然笑了出来,而黑猫歪着头,舔舔爪子,十分不解。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步夜端着两碗面和一碗肉糜回来。泛着油花的汤上漂浮着嫩绿的菜芯,旁边是三个肉丸,细白面条上卧着边缘已经焦脆的金黄煎蛋。凌晏如挑了挑眉,似乎要将这面盯出个洞来。步夜知道这面做得好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手艺越好,他变回正常的样子之后便会越惨,但他仍然将蘑菇切碎拌进肉馅里捏了肉丸——左右这后果不是他来承担。

方才,他突然就不再那样担心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时间点,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认同感建立得如此之快,仿佛步府确凿是他的家,凌晏如也确凿是当了他几年的上司。

两人一猫沉默着吃完饭,又过了一段时间,步夜堪堪将那份文书了结,剩余内容得等现在分别在牢里和押运途中的两位罪犯全部招供了才能补完。他如释重负地把纸张整理到一起,发现他面前不知何时又放了一摞案卷。顶上几本都是草稿,凌晏如事无巨细地在文字旁边和字缝间写满批注,下面的则是还未处理的公文,步夜猜这是之前少卿离京后积累下来的。

很显然,凌晏如没空等他长成或者换成成熟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的日子就是非常无趣的,最有意思的案情分析在漫长的工作流程中仅占非常小一部分,大多数时候都是与枯燥的文书进行拉锯。

步夜莫名回退成少年的第三天,凌晏如雷打不动地,再一次敲响了步夜的书房门。这几日的公文都是拿来此处批复,无论是大理寺分内的还是内阁的,平日分给步夜的文件如今都必须经过他手。步夜现在就像当年初来大理寺的时候,万事都需要从头学习,尽管速度已算得上快,日常工作却依然只会无情地桩桩件件积累起来。

凌晏如精神尚好,眼神清明,眉目间却倦色浓重。他忙起来很少活动,也很少休息与进食,以前步夜会主动揽过部分书卷让他休息片刻,眼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拐卖案传到了圣上耳朵里,皇帝勃然大怒的同时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务必将背后的根系彻底拔出来,不能遗漏任何罪犯。他可能是神志昏聩,也可能只是惯性地将事务全部扔给官吏来做,总之他并不知道,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暗斋有关,而凌晏如也恰恰难以就暗斋干系开口——和皇室有关的事件只可谨慎再谨慎,不管他手中的权力有多大都是如此。

步夜从门外进来,手中托着个卧香炉,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几乎是香味一散逸,凌晏如就闻出来那是安神香,而且还是为步夜特制的那种。他将视线移向步夜,对方神色平静无波,应当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当是普通香拿出来用了。

 

要说的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这安神香来源有些曲折而已。

凌晏如自认不是严苛冷酷的上司,分给步夜的工作量也没有大到要连续通宵达旦的地步,但步夜确实曾经连续几天挂着黑眼圈和他谈公事,让他不适又奇怪。问是问不出答案的,便只可从他身边人那旁敲侧击出些线索:半夜常在府中遇到出来散心的步大人,深夜步少卿突然来大理寺处理公务……应是睡眠不好罢。

于是某天,玉泽收到了凌晏如的请求:托月怜调一份安神香。

“大人睡不好?”玉泽笑着问凌晏如,他没想到凌晏如也有被凡尘俗事困扰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人的精神似铜墙铁壁毫无破绽。

“不是,给步夜的。”

凌晏如观察到玉泽的表情从好笑变成惊诧,他觉得十分不解,但没在意,而是继续说出他的需求:“香味浅淡些,有草木香气最好,药效不必很重。”他斟酌一会儿,认为没有遗漏了,又去看玉泽。

“大人倒是了解他,步少卿对自己的事可是一向守口如瓶。”玉泽语气凉凉的,“我自然不会拂您的面子,大约三日后我就交给他。”

凌晏如点点头,心里想着再从步夜那里抽几本文书出来自己批。

他听玉泽又说:“大人不自己给他?”

“我为什么要自己给他?”

玉泽面上仍然是笑着的,他眨眨眼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原来的话咽下去,说:“我与他也不是常见面,何况这是大人的心意。”

“何必由我再转交,多费功夫。”

凌晏如半天等不到玉泽回复,目光从书上移开时,却发现玉泽早就走了。

最后玉泽还是把这香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知步夜,步夜后来特地向他道谢,却不见使用这香;凌晏如偶尔进步夜房间,总看到那盒香的包装还完好无损,就放在置物架上,纤尘不染。他问步夜为何不用,步夜只说用不上了,顺便再用几句辞藻华丽的感谢应付过去。凌晏如见步夜精神好了许多,便也不再追究。

某日和花家世子聊到此事,却从他那里得到完全不同的的看法。

“少卿大人这是舍不得用,毕竟用一点少一点。”

少年人清澈的眼神中漾起明媚的欢悦。

“用完就没用了,必须得珍惜呀。”

 

步夜确实不知道这安神香的特殊之处,不过是恰巧看到打算拿来使用。拆开包装后,他拿起一根轻嗅,沉香清幽的圆润甘甜气息潜进鼻腔,尾巴上坠着悠长草木香与稀疏花香,他能够闻出其中部分成分,但是香味较为复杂,不燃烧很难清晰辨别出来。

拿进屋子烧了一会儿,步夜终于能够清楚闻到这安神香气味的全部:最主要的味道便是沉香浅淡的甜味,缠绕着艾草与松针满溢涩味的清苦,而后香味渐转,清爽凉意沿着鼻腔扩散至脑部,驱散昏沉之感,最后留下极淡的桂花香气,使气味不落于苦涩而是清甜。他鼻子好,对于这些植物也熟悉,虽然不懂制香,也知晓这气味不是大多数人所钟爱的——人们购买香薰,多是为着陶冶情操、点缀生活,自然更偏爱甘美的。不过这个味道极和他喜好,既能够帮他理清思绪,又能够使他平静心神。

许是这熏香效用明显,凌晏如坐着的姿势从最初的脊背挺直端正变成了歪着身子左手撑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烛火明灭将他眉目切割成光与暗两面,薄唇勾出根起伏的曲线,不复平日绷紧的直线模样。

“大人。”

“……嗯?”模糊音节最后的尾巴消弭于空气中。

“您不妨先休息会儿?”

温和又带着笑意的语气,声线虽比记忆中青涩稚嫩些,也熟稔得令他放松警惕,仿佛今日也只是重复过无数遍的过去中的随意某天,对方会主动挪走部分案卷,让他小憩一会儿,在一个时辰后叫醒他。

凌晏如闭上眼睛,眉骨抵住指节,呼吸渐趋绵远悠长。

步夜从衣柜中拿出件宽大外袍,抖索开后欲盖在凌晏如肩膀上,他伸手捞起银白发丝,绵软的头发就像水一般沿着手掌与手腕缓缓流下,残留的体温几乎灼伤他冰凉的躯体。他顿了顿,一只手牵住白发,另一只手将外袍挂上去。纤柔触感还滞留于皮肤表层,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有种那上面托着把丝绸的错觉,他又眨眨眼,确信掌心什么都没有,无论是丝绸还是头发。

原来这华发真的如此细软,和主人冷硬淡漠的性格大相径庭。

 

夜半的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

步夜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他在处理文书案卷的房间前遇到一个神情冷淡的中年男人。

“步少卿……?”那男人举起灯仔细端详他的脸,“你好像变年轻了。”

“也变矮了。”男人笑了笑。

“说吧,你是谁,冒充朝廷要员半夜潜入大理寺又有什么目的?”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胸腔,步夜知道那块皮肉下面便是心脏。

步夜掏出自己的令牌,男人仔细看了许多遍,又问他的真名。这并不难回答,然而却是只有几个人能够知道的答案,足够有证明力。男人将他拉进房间,又让他把衣服拉开。

步夜的脸上混杂着震惊与不解。

“你在想什么?你的心口有道疤痕,我得看看。”

“我没有。”

至少迄今为止,他确信他胸口的皮肤并没有任何的伤痕。

男人脸上又浮现狐疑:“步少卿身体变小了么?”

令牌是步夜本人随身携带,他的真名又是秘密中的秘密,因而男人早就相信此人是步夜本人,只不过想要再确认一下,可是这个步夜并没有那道重要的伤痕。

 

步夜有很多问题要问。

为什么他的心口会有伤口?为什么这个男人相信了他就是步夜本人?他在未来经历了什么?

于是他一个个问了,并这个男人的身份。

“葛温茂,大理寺的仵作。”男人轻飘飘地说,“看来你是整个人都变回少年了啊……”他绕着步夜转了两圈,又说:“我第一次见你,你的心脏处就有个剪刀捅出的伤口,捅得挺深的,疤痕消不去;至于为什么相信你就是步少卿本人,因为你是个孤儿,并没有家人。”

葛大夫讲得很清楚,却让步夜更混乱了。

剪刀捅出的伤口,他霎时便想到谢行逸的黄金剪。步夜按上自己胸前那块平整的皮肤,那里隐约泛起疼痛感——他们最后居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谢行逸已经恨他恨到想要杀死他。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腾而起,谢行逸手上固然沾上了他的血,可从他自己手中流逝的是谢家所有人的命,这一刀大约还是不够的。

他不敢问谢行逸是否还活着,他害怕那个回答。

“孤儿?”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字眼上。

葛大夫平静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孤儿呢,他的父母亲人难道是幻觉么。他固然藉藉无名,他的家族却不是泯然众生的存在,葛温茂如此笃定,便只可能是他知道的内容即如是。

能篡改他的生平的,大理寺上下不过一人。

“……你笑什么?你应该只是变小了,不是变傻了。”

“没什么。”步夜回过神来。

“罢了,步少卿本来就爱笑。”葛大夫见多了步夜思考时突然笑起来,所以没能意识到他对着现在这个步夜阴阳怪气地嘲讽是没有意义的,“您现在来大理寺是为什么?”

“我想看看我之前带回来的那个犯人,他的口供怎么说?”

“那个男的啊,他的供词老裴今天刚记录完,应该放在书房了,您去看就是。”

“他本人就没必要看了,我们为了让他说出秘密用了些‘小手段’。”

“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殓房找我,不过你可能更想问凌大人?”

步夜轻声答谢,径直向书房走去,没能注意到葛大夫送他离去的目光中掺杂着不明的神色。

少年的眼睛真好啊,漆墨般黑,却能镜子般映出世界,清晰又明亮。当年那个濒死之人的眼睛不是如此,后来那个大理寺少卿的眼睛也不是如此,它们还是夜空般黑的,但是那片天空中没有星星,也映不出任何的光。

 

供词很简单,裴主簿的记录则基本是将狱卒与犯人的对话字字句句记下来。

“你承认自己拐卖孩童的罪行吗?”

“呵,那些小孩子可不无辜,我这最多是替天行道。”

“小孩子能犯什么错?纵使他们有错,也不该被卖给别人。”

“……最近的那个小屁孩,就是李家公子,他一个月前才让人把自己的贴身小厮打死了,因为那小厮没有帮他买到无心苑最新的衣服,让他在公子爷聚会上丢脸了。”

“再往前些有另一个少年,他和他母亲装作被抛弃的母子,诬陷当地的清正小官,那小官赔偿了几百两,又被革职。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因为那个官员不收他们的贿赂,一定要按律法征粮。当地所有人都知道,之前的地方官和他们家联合起来囤粮,然后高价转卖,或者卖给当地人。”

“有小孩把比学业比自己好的同砚推进河里淹死,因为他知道他们未来是竞争对手。”

“而且你以为为什么他们能被拐卖?没有人买的话,我们卖到哪里去?”

“官老爷,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纵使我们罪大恶极,那些买女孩的青楼,那些要私家奴隶的达官贵人,就清高了?!”

“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够了!你们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别在这儿强词夺理!”

“哈。上一任大理寺卿做过什么好事,看您的年纪,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

“你为什么供出你的上级?”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活命,你们少卿可说过,若是提供线索或可将功赎罪、网开一面,大理寺难道这点信用也没有吗?”

“他可是条大鱼,呵,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而他可是有消息渠道,还知道更上一级身份的。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查下去的好,我们背后的大人物并不会把大理寺放在眼里,小心引火烧人啊,大人!”

愚蠢。步夜这样评价,自恃靠山而狂妄,其实不过是为了苟活能出卖一切的懦夫。

他看到旁边还有一封信,是给他的。信中内容是关于那个在押的嫌犯,一路上他十分闲适,也没有露出任何恐慌情绪,还有心情与差役开玩笑。负责押送的人觉得事情有异,此人罪行一旦得到确认必是死罪,他能如此情态,要么确信不会被抓住把柄,要么确信他不会入狱。

步夜的某根神经猛地一跳,大致估算路程,他们应当在明日午时便能够到达宣京,若有人劫车,只会选择今日深夜。这人很可能握有暗斋的信息与线索,才笃定会有人来救他或是帮他毁灭证据,无论如何,出于稳妥考虑他必须保证此人活着到达大理寺。关于暗斋的所有事件他都不会放过,像个木偶一样被上位者摆布,顺应他们的想法做出违背本心之事的感觉实在太恶心。想必未来的他将谢家罪证交予暗斋之人时,对方脸上挂着得意而高傲的笑容吧。

他不需要别人施舍给他正义,他自己会找。

下意识地,步夜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迅速离开了大理寺。

从头到尾他都未想过,他现在是大理寺少卿,他能够带差役和他同去。或许他被愤怒与急切冲昏了头脑,或许他仅仅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依靠他人这个选项。

 


凌晏如睁开眼睛,发现天已黑尽了。

他眨眨眼睛,神志已经完全清明,即刻意识到睡得太久了,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现在才醒来。他打开卧香炉,两根香已经完全燃尽,而他的对面,果然空无一人。

外袍从肩头滑到地上,凌晏如捡起来,发现这件衣服他从未见步夜穿过,而且好像……对于步夜的身量来说有些长,还有,步夜什么时候喜欢穿紫色了?

他捕捉到微妙的情绪,但是理智很快驱使着他离开步府赶往大理寺——让他睡着只是为了创造正大光明进入大理寺的机会。快步走出庭院的时候,黑猫扒住了他的衣角。凌晏如低头看去,橙色的、浑圆的、晶莹剔透的眼睛直视着他,令他产生一种错觉,黑猫透过他的躯壳看穿了灵魂。黑猫蹭了蹭他的脚踝,而后像带他进来时那样,在他身前小跑一路将他引至门口,到达门槛处便停下不再往前。凌晏如踏出步府,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黑猫盘坐在门槛上,尾巴绕了一圈搭在腿上,与他四目相对。

正如它平日坐在这里等待步夜,现在它坐在这里等待凌晏如。

 

葛大夫没想到今晚能连续遇上大理寺的两位上司,更没想到凌晏如和他一起打开书房大门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只有被吹到地上的供词和一封信能够证明确实有人来过。

凌晏如捡起那些纸迅速看完,然后让他立刻叫人跟他去接应。

葛大夫云里雾里,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快速执行命令,在等待人马准备的时候,他问凌晏如那纸上写了什么。凌晏如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说:“可能会有人劫车,他一个人去了。”

“这小子还挺莽。他是傻了吗,不知道带人和他一起去?”

“他还没学会。”

“唉,比起步少卿他可差多了。”

“不过也未必,莽撞的小屁孩还挺可爱的。”

凌晏如没说话,他想到前几天他问的那个问题。

经历了背叛和孤独的猫还能够被驯养吗?

 

夜晚的视野很差,只能依靠月光影影绰绰看清路。猎猎疾风擦过脸颊,在耳边留下喧嚣又空寂的咆哮。步夜骑马算不上很熟练,但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在前进,融入夜色令他感到十分舒适,四围无人,也没人看得见他,他就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评判,他就可以肆意地回想自己的过去,把回忆在唇齿间咀嚼出苦涩的汁液。

他真切地活着,所有的曾经都不是虚无,他有来时路。

乳白色的月光薄纱般笼着他,高天中一轮孤月,无论他经过什么地方,都能从树叶的罅隙间穿过,撒下破碎的光斑;无论他如何疾驰,也逃不过光的界限。

或许那轮月亮是他的归处。只是或许。

远远地,篝火与火把团簇而成的火光隐约可见,又近了一些,步夜能够看清休整的人都穿着大理寺的制服,他知道他赶上了。衙役们听见马蹄声时警惕地围出一个阵型,直到步夜在他们面前露面,对着他的无数把刀与箭才放下。

“步大人……?您这是……?”领头人问他。

“可能会有人来带他走。”步夜指着那个躺在囚车中的人,那人正上下打量着步夜。

“所以您是带人来援应的吗?还是步大人思虑周全稳妥。”领头人轻松地笑了,吩咐下属加强警戒,便走到步夜的马边,“其他人是还没到吗?”他看向步夜身后,那里只有无边深邃的黑暗。

“……”他擅自把这件事划入只与自己有关的“暗斋之事”范畴,竟未曾注意这其实是正儿八经由大理寺侦办的案件,他的行动牵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他应当熟悉但是陌生的人。

领头人似乎发现他的僵硬,转而说:“没事,步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

他尚未来得及说后面的话,一支从背后来的箭向他袭来,他打算侧身躲过,却硬是将自己转了过来,用刀鞘把箭矢拍开了。被打落的箭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步夜看了下,那箭是用金属做的。

领头人被箭矢力道震得户口发麻,却仍是气如洪钟,大喊:“警戒!”

他飞速从背后掏出一把匕首塞到步夜手中:“步大人小心,大家没有多余的武器,您先用这个自保!”然后所有心神便被纷纷而来的箭雨尽数掠去。

黑箭鸦羽一样朝他们袭来,或许是重量限制,数量并不如普通箭羽那么多,但是要抵挡住每一阵攻势都要花极大的力气,稍有不慎被箭矢击中便是重伤。步夜在混乱中弯下身子靠近囚车,那是双方的目标,他势必要守护好它。他看着周围纷乱的场景,敌暗我明,又不知敌人数量究竟多少,他们没有足够的底子可以消耗,必须速战速决。身边已经有躯体倒下的声音,血花在身体中炸开的闷响,随着这悲哀的鼓鸣一齐来的是另一批黑衣人,手中都拿有各式武器。

步夜开始悔恨自己的急躁与鲁莽,实话实说,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因而头脑陷入了混乱,眼见领头人也并未指望他进行指挥,这更让他的思绪滑落到另一个深渊。眼前有黑衣人向他冲来,刀光割伤他的眼睛,他反射性地一脚踹开,又本能地转身躲过另一边的攻击。他很快与黑衣人缠斗起来,在将匕首刺进一个人的心脏之后,他捡起那个死人的刀充作新武器。

不知不觉间,他距离囚车越来越远了,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正有人站在车边,对着铁链与锁扬起刀。步夜手一挥,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他飞速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却不得不抵挡从后方再度袭来的攻击。

刀要落下了。

一支箭穿透了那人的胸膛,是羽箭。

步夜循着箭的来路看过去,看到纷扬白发在月光之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可有事?”

凌晏如挥手让来人们加入战局,他则提着长剑,用马蹄碾过敌人,径直到达步夜身边,步夜来不及开口,便听到一阵数落。

“鲁莽。不如从前稳重。”

随即那语气软化了下来。

“你是大理寺的少卿,大理寺的所有人都与你站在一处。”

“你现在忘记了这点。”

凌晏如在他旁边下马,简单确认他并未受伤,说:“去安全处待着。”

“为什么?”步夜斩落身侧飞来的箭矢。

“你还不够格,现在的你并不了解暗斋,他们真的会杀了你。”

“那你呢?”

“他们在朝廷的暗处,却也不敢妄自杀朝廷的首辅。”

大理寺少卿死了便是死了,内阁首辅死了却要应付另一支盘根错节势力的报复,极为简单的道理。

步夜三步并两步走到凌晏如身边,他颊边还带着鲜血,眼睛周围的血被衣料擦成大片暗红的痕迹,他露出一个笑容。

“大人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凌晏如几乎要以为他是未来的步夜了。

“自己小心。”

 

……

凌晏如带来的人马不少,铁箭的发射也变得稀稀拉拉,他便知道要结束了。他靠在囚车旁边,那个男人被他用剑鞘敲晕了躺在车里,睡得像个死人。仍然有几个黑衣人冲破封锁朝他冲来,他随意擦拭了下被血弄得滑腻的右手,配合步夜把这最后的鱼死网破挡下来。

空气被破开的声音。

凌晏如转头,一支黑色的箭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不,那并不是对着自己和步夜的。

凌晏如瞳孔微微睁大,那瞄准的是车里躺着的男人,他们救不了人,于是打算抛弃他,让所有的秘密随着生命埋葬。这距离太近了,他过长的剑反而发挥不开。不假思索地,凌晏如转过身子,站在男人面前。

黑铁的长箭洞穿他的肩胛骨,带着血肉落在男人脚边,男人仍然一动不动。

凌晏如勉力稳住身体,他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与旋转,但他看清了已经不再有箭射来,黑衣人也都全部倒下,于是他知道他们赢了,无论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保住了暗斋的秘密。

这就足够了。

步夜扶住他滑下的躯体,凌晏如隐约听见嘈杂纷乱的焦急的声音,身边围上来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关注他的伤势,而步夜沉默着撕开衣服,用衣物充当的布条开始堵那个血洞。他又一次失败了,王家、谢家、亲人、朋友,他曾经一个都保不住,如今他也保不住任何东西,大抵他根本不该奢望着自己能够攥着什么,它们最后都会像流沙般无情地滑下,又像流星一般燃烧着坠落,而他是被留下来的空无一物的掌心、空无一物的夜晚。凌晏如的脸像块被砸碎的镜子,那双仍然清澈的紫色眼眸里是四分五裂的自己,肉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于是心脏收紧的窒息感成为支撑他的独木。

有只沾血的手抚上他的后背,很瘦削,指腹按住他的脊背,颤抖着,却极有力。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你会做得很好。”

“……葛大夫如果骂你,不用听他的。”

“现在,走吧。”

 

葛大夫并没有骂他,在看到一身血的步夜和他背上衣服几乎成为玄色的凌晏如时,他毫无迟疑地把凌晏如安置到床上,安静地进行伤口处理与消毒。葛大夫神色严肃,下手却很稳,他还有空告诉步夜自己处理下伤口,别傻愣地坐着,哪怕换身衣服都好,这血腥气重得他想吐。

步夜恍然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像尊雕塑在葛大夫房间坐了许久,骨头僵硬肌肉酸麻,他活动了下身子,走出房门。裴主簿仿佛在门外等他似的,他甫一踏出左脚就被拉住,那力道出奇大,把他拽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面有许多衙役,都接受了简单的治疗,坐着或躺着;还有他不认识的大夫穿梭其中忙忙碌碌,鼻腔里也尽是血腥气。

他突然开始想念家里的安神香。

步夜被拉进来的时候,几双眼睛刷刷朝他看来,步夜能看到他们眼中的关切。他转头看已经在帮他拆衣服的裴主簿,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您放心,我没事。”双眼眯成弯弯的月牙,笑声温润平和。

裴主簿停下动作,但仍然把装有热水与毛巾的水盆放在他旁边。

“安全回来就好。我去看看其他人。”

“裴主簿。”

“步大人,怎么了?”

“果干好吃的话,下次我再给您带点。”

裴主簿脸上绽开个轻松的笑容:“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拙荆和犬子都很喜欢,他们要我谢谢您。”

“分内之事而已。”

步夜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葛大夫房中确认凌晏如平安无事,然后缓缓向步府走去。

 

清晨的阳光尚带着水汽,黏在他身上,教他直接带到了家里。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黑猫再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小东西一道影般向他奔来,跳进他怀里,用带着刺的舌苔舔着他的脸颊,将他身上裹挟着的阳光水汽全卷了去,吞进肚子,于是浑圆的橙色眼珠折射出灿烂日光。

步夜慢悠悠地收拾好文书,抱着猫慢悠悠回了大理寺,他要按部就班地完成接下来的所有工作,在凌晏如醒来之前;而在凌晏如醒来之后,他要汇报最完整详尽又最简洁明了的事件经过。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

葛大夫快受不了这个把自己工作间当书房的大理寺少卿了,可他偏偏没有立场去指责,只能悻悻地去殓房研究尸体,一去便是一天,除了定时查看凌晏如状况之外不出大门。

黑猫乖顺地趴在步夜大腿上,而他被窗外投进来的日光抓住困倦的尾巴,他算算时辰,决定小憩一会儿——失去正卿的大理寺少卿,他偷个懒是应当被允许的。

醒过来时,记忆清晰又混乱,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却没有任何经历过的实感。步夜一时想不通自己怎么在葛大夫的房里,不小心狠狠按了下黑猫的头,黑猫跳到他面前,朝他龇牙咧嘴,纯纯的凶相。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靠在床上的白色人影,步夜朝左边望去。

凌晏如神色清淡地与他四目相交,脸色苍白,阳光勉强让他看起来气色红润些许。他把手中的书向下阖在被子上,步夜看到那是《诗词集注》。

“回来了。”

声音艰涩,轻微但足够清晰。

 

有个人失去了他的房子,后来他找到了新房,却又自己烧毁了它。

最后他落脚于一座冰冷又温暖的屋宇,并且决定再不离开。


END.






作者的破碎发言:

温情向似乎不是很适合他俩,但是步夜的结缘实在给我留下了“他有点PTSD”的印象,想通过这个角度来阐释两位的关系。凌老师温和一半出于步夜是个少年,另一半出于对精神不稳定患者的怜悯;步夜的不沉稳与情绪化缘于他还没有经历半生最为打击他的部分,他不清楚暗斋的任何,驱使他行动的是单纯的恨与不甘。

黑猫部分隐喻步夜,只是部分不是全部

尝试着把大理寺写出一种“步夜新的归处”的感觉,希望有好好表达出来。

卡文卡了好久,爆肝写得头昏脑胀,有空会把错字和逻辑之类的修一下(。

总之,非常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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